那孩子瘦瘦干干像只小猴崽,脸色泛着怪异的青紫,一张薄被里裹着,气息奄奄。
他听到那侠客与生养他的那人在说话:“月姬已死,这孩子身重剧毒命不久矣。我封了他的周身大穴暂缓毒性,只有去找芍药师试试。”
铁匠不以为然道:“这孩子与你非亲非故,他爹都不在意,你又操得哪份闲心?”
侠客道:“他毕竟是月姬的孩子。”
“顾青云啊顾青云!”铁匠闻言哈哈大笑:“你既自封红尘过客,何必总来淌这人间浑水?”
他藏着窗下偷听,待得剑客出来时,他骤地追了过去,牢牢抓那男人衣袖道:“我想跟你走,我想跟着你学剑!”
那剑客深深望了他眼,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抛下之时,未料剑客竟当真拎着他,转身同铁匠道:“这孩子根骨奇佳,我欲收他为徒。”
他害怕铁匠会断然拒绝,可没想到他竟然应了。
想来也是,他在那男人眼里是猫是狗,唯独不是他的孩子。
他满怀欣喜跟着剑客,自以为将看到说书人口中的江湖。
然而才出青梧镇,在漫山翠野间他们遭遇了埋伏。
刀光剑影编织成了天罗地网将他们牢牢罩住。
那侠客抱着怀中的孩子仓皇应战,逃亡间未顾得上他。
他躲在不远处的树洞里眼睁睁看着那侠客越走越远,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。
他躲在灌丛之中,那些设伏的人先一步找到了他。
为首的男人衣着华贵,生得俊美不凡,一身气势咄咄逼人,他抬手挥退了所有护卫:“不必追了,兄弟一场,便放他去吧。此后桥归桥路归路,拘邪舍再无他顾青云。”
他被护卫向拎耗子般揪来丢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。
那男人从地上捡起一块腰牌,缓步走到他的面前,斜睨向他:“你与顾青云是何关系?”
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,低垂下头颅,不言不语,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石子。
那男人又问他:“你唤甚名字?”
他紧闭着嘴,一语不发。
男人不以为意:“也罢,从今天起,你就是丹溪山庄的少爷了。”
他猛地抬起头,满目惊惶:“我不是什么少爷!我有家,我家就在镇上!我爹是镇上的人!”
“我是你父亲,丹溪庄住钟昊仁,”那男人置若罔闻,命人把腰牌系在他的腰间:“你随母姓齐,名唤惊霜。”
他推开那个为他系腰牌的侍卫大声道:“我不是!我不叫这个名字!”
始终立着男人旁侧的管家于心不忍:“庄主,这确是有些不妥。”
“如何不妥?阳曦放月姬带着那孽种来我丹溪,必有所图谋,”钟昊仁面带不屑,冷笑了声,“哪怕找个不知名姓的野种当这丹溪庶少爷,也比留那魔教孽种来得强。”
那管家道:“属下以为,那月姬带那孩子来确是为东魇所逼。”
钟昊仁睇了他一眼,厉声喝道:“这妖女莫不是把你的魂也给迷了?”
管家唬了跳连道:“不敢。”
钟昊仁眉心微蹙,不耐道:“兰儿委实不懂事,月姬搁那废院里,碍着她何事?非得把人毒死才肯作罢。如今也只有将计就计,留个杂种充数,待日后阳曦找上门来寻这亲外甥,岂不有趣?”话一顿,他抬眼望向远处青山叠翠,冷冷笑了起来:“何况这杂种与顾青云……关系匪浅!”
那管家欲言又止,隔了良久长叹一口气:“罢了,可怜这孩子。”
钟昊仁不甚在意,只道:“我那二弟中那妖女的情蛊太深,此事切莫走漏了风声。”
管家忙抱拳应声。
一座落锁的荒院,一口干涸的枯井。
自此他与世隔绝,从市井的野孩子变成了丹溪的庶少爷。
管家派来一名哑婆来照顾他吃穿,每日自有人送来饭菜。
也不是没想过逃回去,可院外尽是巡逻的护卫,而他还太小,丹溪又那么大,何况铁匠于他亦是不闻不问。
他踩着院里的老树往上爬,攀过粗壮的枝干,跃上一面高墙,可望出去是百宇千檐、万木峥嵘、群峰攒聚,唯不见那隐于山水之间的青梧小镇。
哑婆从不管他他,白日搬着矮凳坐着院中借天光裁补衣物,夜里伺候他用毕晚膳收拾碗筷后自回耳房歇息。
伴身之物唯有剑客赠他的短短木剑,他满心茫然,要说白日还能勉强练练剑转移心神,夜里只剩下惶然无措。
主屋只有瘸腿的桌、歪斜的椅并着张门板搭就的床与一卷薄衾。
窗门缝隙间山风呼啸,拂得灯烛明明灭灭,晃幽幽有如废院里不肯安歇的孤魂野鬼。
他不敢点灯,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屋穹瓦破,漏来一丝月色,如水般涓涓照得室内清光微明。
他摸着床侧墙壁,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,字迹娟秀,深入半寸,然而大部分已模糊不清,更添划痕满布,乍一眼看去,好似谁濒死时不甘地抓挠。
内功心法背不下去,他索性爬起来借着月光看墙壁。
他识字有限,磕磕碰碰,能念出来的只有几句。
“想人事数载,终了浮云散。”
“恨不绝情难断,到头来放眼皆空。”
最底下一句字痕色呈深褐,瞧来有如血书,最是触目惊心——
“今夜扁舟来诀汝,死生从此各西东。”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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