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议会制度的完善,到天网系统的建设,再然后是法律制度建设,军事体制的改革,文化教育的方向,各产业发展规划……名目繁多的规划研讨修正决策会议,按年份、领域、机密程度分门别类,每个名称点击进去,都是连篇的会议纪要。而从右侧的滚动条大小来看,光是会议的名称,数量恐怕就已经庞大到无法想象。
整个国家从无到有、从混乱到有序、从贫瘠到繁华,四十多年,所有的变化发展,就从这些顶层的会议开始,从埃里佩奇和他的追随者们开始。
在我死去的四十多年里,埃里佩奇在这些会议上,为这个帝国签署了无数的政令,它们每一条,都在创造历史。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埃里佩奇的存在,对于这个帝国而言,究竟是什么样的意义。
——他是一位从无偏颇、夙夜不休的领袖。
他为帝国奉献了他的一切。
也许是因为感知到了我的想法,埃里佩奇轻声向我解释:“人类在不断进化,人均寿命已经到达了四百二十岁,研制的药剂可以让人立刻补足精力。所以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,全年无休,他们并不会怀疑。”
我忍不住看向他。
“你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,我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可以处理。”
“我可以每天从早到晚开一天会,坐在会议室同一个位置,与会人员换一拨又一拨,议题换一个又一个。深夜的时候他们要休息,我就对着会议材料,继续写规划。第二天再继续这样的生活。”
“等到第四年的时候,所有的事情都走上了正轨。”
“我每天只需要工作七个小时,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决好。我出席很多仪式,把行程排满。剩下的时间,我不知道该做什么,我的程序没有设定过。你不在,我甚至没有工作以外的事情可以做。”
埃里佩奇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地叙述这些事情,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。
可是听在我的耳朵里,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画面。他为我的理想而生,为革命而生,为帝国而生,他孤独地、坚定地、日复一日地重复我的指令,到最后,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的寂寞。甚至于在很多年以后,他会因为无人维护而悄无声息地被世界淘汰。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轻柔,变得不由我控制,问出了我原本不该问的话:“后来呢,你又做了什么?”
埃里佩奇眨了一下眼睛,仿佛突然从没有情感的状态中醒悟过来,脸上的肌肉重新发挥了它的作用,它们开始有了颤动,而他的眼睛里也开始闪动着复杂的情绪。
那种感觉,就好像他突然从冰冷的机械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类。
“我进入了天网系统,去看别人的生活。”
“他们每个人,都有自己的人生。他们有自己的目标,自己的理想,自己的烦恼。”埃里佩奇看着我,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,仿佛陷入某种令人沉醉的梦境,“我真羡慕他们,他们的人生是真的,他们经历的,得到的,都是真的。”
说到这里,埃里佩奇停下了。
他笑了一声,脸上有嘲讽,有失落,还有一点愤怒。
他注视着我的眼睛,接着说:“而我呢?我是假的。你死了之后,我就没有了目标,没有了理想,没有了烦恼。我的意义仅仅变成了一段程序,让它们在这具载体上日夜不息地运转。”
“我曾经说我信赖我自己,可是我自己其实也毫无意义。”
我为他的叙述开始颤抖。
我比谁都清楚,他不是冰冷的程序。
他是学习了人类所有品德和情感的存在,是能够换位思考,能够共情的存在。他从他的资料库里知道了正义、知道了善良、知道了平等、知道了友谊、知道了爱情,自然也就同时知道寂寞、知道思念、知道背叛。
我抛弃了他。而他也清楚地知道,自己会被世界抛弃。
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。
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残忍。
埃里佩奇最后朝我微笑了一下:“您不是希望我这样吗?做一个圣人……或者在您眼里,我什么都不是,只是一件工具而已。尽管我这样在意您,可是我对您而言,和实验室里摆着的一堆材料,是一样的,只是有用而已。”
我哑口无言,下意识想要否认,却说不出话来。
埃里佩奇盯着我,很久很久,看着我的反应,眼眶里开始有了泪光。他低声笑起来,像一个被爱人伤透心的真正的人类,一边嘲笑自己,一边不自觉地落泪。
“我知道的,我一直知道。”他最后停下了这种让我心惊的笑,颤抖着用深呼吸使自己平静,“我只希望您能活着,让我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,而不是一段程序。这样就够了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