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忘生一颔首:师兄,我该回去练功了。你看顾好殿下。
谢云流忽然就失去了兴致。找了个借口送李重茂回外室别院,也没有继续逗留玩闹。
他在镇岳宫门口舞了一个下午的剑,可任凭他剑风清锐无方,也没见李忘生从里面出来。
谢云流很容易沉浸入剑术见微之境,舞到后来他其实情绪已经恢复,物我心境易忘。
道德经有云:圣人处无为之事,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。
谢云流知道李忘生走的路子再正统不过——吕岩说过,那叫‘守柔曰强’。却兀自收招后茫然地望着落雪,想:忘生……师弟真有个,恰当的名字。
命数忘常,无涯也生。
谢云流杵剑静立风雪中,十五岁的少年,惊觉天地孤独。
如今他们的功力大成,再也不需要踏过雪浮桥。两人都抽身一跃,便落至湖心石上,云泉间的仙客居依然缭绕着高天的风。下揽浮云积雪,磅礴泉瀑。
李忘生推开屋舍,岑寂的居所依然空无一人。他刚转过身,便见谢云流看着他,眼神深邃困惑,还有一丝茫然。
李忘生道:“我观五府窍空经中言,先调息一炷香,更宜气血行藏。”
谢云流心想,谁还跟你先调息一炷香。便迈一步向前。
李忘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。
谢云流道:怎么,你怕我?
李忘生定住,摇头,一手扶着莲冠,一手很慢地,将细簪从盘髻里,抽了出来。
满瀑的白发,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。
谢云流好似又见到当年那场不懂的落雪。他的手微微颤抖,抚上李忘生的发梢垂缕。
触之冰滑,细雪绵沙。
谢云流在东瀛的时候,一遍遍提醒自己,李忘生是如何一个卑劣小人,自己是如何沦落至绝境。那些念头,发酵酿成真的愤怒的仇恨,不轻易张扬,也绝不会轻易放下。
却总有明月当空的夜晚,夜深人静的时分,心中裂开一道柔软的豁口,搅出三分血粘稠。
东瀛道场阁楼习惯建于高台上,谢云流立在阁顶放眼道场尽收眼底,仍觉方寸窄矮,远不及纯阳华山之巅镇宗之貌。
谢云流的酒量出奇地浅。所以那些时候,他往往只斟一杯清酒,对月遥酌。有一次李重茂来找他,忍不住就多喝了几杯。谢云流的头便有些重。那些在纯阳相逢与散场的场面,便如影随形地回到了眼前。本来一些不必讲的谜题,又影影绰绰地浮现。
谢云流忽然想谈谈,一种情绪在心中憋得久了,堵得他喘息都是生硬的疼,借着酒意蔓延出来。
谢云流说:我想聊聊李忘生。
他的眼角似被狠意勒出了一点红,又像是无助地红了眼眶。
李重茂又乖觉地斟了一杯酒:大哥你尽管说。
谢云流撑着额头,开始回忆。
李忘生的谦恭,李忘生的清寂,李忘生的淡定,李忘生的温和。
最后谢云流叹一口气,总结这段回忆:我真的好恨李忘生。
吓得李重茂目瞪口呆,把酒杯踢下阁楼,说:大哥你真的醉了。
谢云流还能自己走,也不要李重茂搀,自己回了卧榻,合衣而眠。
梦中前事繁芜,很久之前,他还能毫无顾忌。逢年过节喝醉也不怕。那样的心情是再也没有了。李重茂素来体弱也没力气,是不可能把喝醉的谢云流运回房间的。本该一醉却再也不敢醉。睡得也不踏实。
遥记很久之前,纯阳建筑疏阔,他贪奇高卧,醉眠于偏僻屋檐,或是寻个避风的松间冷石躺倒,一觉好梦。却每至天明都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,盖上温暖的棉被。
是谁,背着他一步步,在洁白的雪地印下两行脚印。深夜明月清光温柔洒在他们身上,投下细长的黑影。
只能是他的师弟,李忘生。
思之愈真,心内愈绞。痛意弥天。
痛着痛着,舌苔也有了雪的味道。
拥云簇雪,纷纷扬扬地下着。
深藏的困惑张牙舞爪地浮现。
你想不想过这个雪浮桥?
你要不要我帮你?
你跟不跟我出去玩?
你心里……是怎样看待我这个师兄的?
你有没有背叛过我……
……三十年前,是……是你吗?
也许只是藏在心里,又也许问了出来。
可是任那拷问漫长又煎熬,却无济于事。
拜他所赐,李忘生此夜就没能完整地说一句话。
然后谢云流做了一个梦。
梦开始的时候,谢云流跌入一处洞天。
洞中有一方巨石,石上结桃形果,桃石顶端坐着一缁衣道人,鹤发箕坐,神色安详。
谢云流却是一望便跪倒,头伏地埋到冰凉的青石,音调颤然,拜之,曰:师父。
大抵因为是梦,便能抛开愧意与伤怀,依然像昔年孺慕他的少年般,单纯地只想见到师父。
吕祖待他磕过三个头后,方道:“云流,为师一直还想再见你一面,如今也算了结。”
谢云流怆然道:“徒儿亦常念师尊,往事如烟,无迹可寻。”
吕祖悠悠道:“为师心中,从未怪过你。忘生亦是。”
谢云流怔道:“可是徒儿回不去纯阳了……时如逝水,回不去了。”
是在说给梦中的吕祖听,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。
少年羁旅,风灯零乱。鬓已星霜,人间的温暖早亦无法续求。
又重重磕了三个头,似乎是说着。纵是本愿,终非同路。
吕祖顿而复道:云流,彭祖八百非寿,区区几十年磋磨,为时未晚。你与忘生证道相合,机缘早埋,远非结束。
谢云流如罹雷击,喃喃道:“机缘……几十年……埋下?师弟他……”
吕祖长叹道:
“忘生有三宝持之∶一曰慈, 二曰俭,三曰后。而云流你,舍慈且勇,舍俭且广,舍後且先,难免红尘颠沛,命中有这一劫。”
谢云流苦笑:“我早就知道……若论修道之能,师弟恐在我之上。我心性躁激,易入迷惘,怕是难契合纯阳的清静无为。”